五點，是約定的時間。

沒有人說話……在這個時候，莫格雷上將與傑拉爾德不約而同保持了沈默。但就思維而言，卻沒有任何相似之處。

傑拉爾德看了一眼面色疑惑的將軍，如同野蠻人一般長滿須毛的臉上，忽然露出詭異的笑。他用最快的速度從後腰皮套裏摸出手槍，把烏黑冰冷的槍口，筆直標準莫格雷的頭部。

這變化實在太快，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。以至於莫格雷上將一時間無法做出應對，腦子裏也有些恍惚。

房間裏近乎窒息的氣氛越來越濃了。莫格雷上將只覺得被渾厚的黑暗所環繞，還有令人驚悚，無比畏懼的冰冷。他狠狠用拇指掐了掐手心，劇痛終於使他明白——這絕對不是虛擬圖像造成的場景，而是自己正在面對的真實。

他下意識想要拉開抽屜伸手摸槍，手臂卻在指尖即將與桌子接觸的瞬間徹底僵硬。他忽然想起——房間裏的電子監控系統已被關閉。就算自己用力按動隱蔽在座椅下面的電阻反擊器，也絲毫不能改變眼前殘酷的現實。

不，不僅是這間辦公室，整幢大樓的電子監控系統，都被自己在幾小時前關閉。那個時候，正是站在面前的傑拉爾德，拿出那張載有葉濤變異情況的納米信息磁卡。

“轟——”

劇烈的震動，正從走廊上傳來。與之伴隨在一起的，是急促密集的腳步聲，槍聲，以及身體重重摔打，與地面碰撞的沈悶聲響。

“這就是周以銘的計劃？你們的計劃？”

莫格雷上將凝視著傑拉爾德，露出認真思索和頗為懊悔的表情。

他已經想通了整個事件的前後關聯——從頭至尾，對方根本沒有想要以葉濤作為威脅的意思。他們的目的就是關閉艦隊司令部的電子監控系統。傑拉爾德麾下步兵一百七十八師的換防訓練，應該是整個計劃中最為關鍵的環節。這支部隊順理成章進入了艦隊司令部核心防區，在電子防衛系統出現短暫休止的空檔，迅速搶占了整個艦隊控制系統。如果自己沒有猜錯的話……現在，軍部委派的相關人員，已經接管了第六艦隊的部分控制權。

“地球聯邦是民主國家，議會制度無法容忍軍閥的存在。”

傑拉爾德平端著槍，粗大的手指一直扣住扳機，隨時準備壓下。

“這種話，只能用來欺騙那些沒腦子的白癡。尤其是像你一樣的笨蛋。”

莫格雷上將淡笑著搖了搖頭：“周以銘在謀劃方面的確很有一套。但他似乎忘記了一點最根本的東西——艦隊需要由人來掌控。即便你們控制了這幢大樓，也抓住了我，但在各個分艦隊指揮官不給予配合的情況下，你們永遠不可能得到想要的東西。我擔任第六艦隊司令官已經整整五十三年，那些人對我遠比對聯邦更加忠誠。他們不可能服從軍部的命令，永遠不會——”

“你說的對——”

傑拉爾德註視著他的眼睛：“我們從未想過他們會表示服從。所以，從一開始，他們就註定要被殺，要成為一具具冰冷的屍體。地球聯邦的人口數量已經達到以‘兆’為單位的地步。我們不缺人手，殺光他們，拿回原本屬於政府的一切，任何敢於阻攔者的下場都一樣。”

最後這句話說得冰冷而猙獰，即便是見慣生死的莫格雷上將，也忍不住有種想要發顫的沖動。

“我的兒子，還有我的家人……你們，打算怎麽處置他們？”

停頓片刻，上將想到另外一個問題。這也是所有輸家都會關註的問題。

“這是一次聯合行動。攻擊目標不僅僅是新木星，還有希望之光和其它艦隊駐防區。當然，必須被控制的名單裏，也有你兒子葉翰的名字。如果不出意外的話，他現在應該呆在‘希望之光’的臨時戰俘營。等到最高聯合法庭判決結束，你們都將以‘叛國罪’論處。”

莫格雷上將的目光越來越冰冷，也越來越犀利：“給我接周以銘，我要和他談談。”

“總參謀長閣下現在沒有時間。”

傑拉爾德戲謔地看著將軍：“他很忙。要知道，一次性解決八個艦隊，重新拿回控制權，並不是一件省時省心的事情。”

“不！他不能這樣做——”

莫格雷淤積的憤怒終於徹底爆發。他從椅子上猛然站起，怒視著站在對面的傑拉爾德，像受傷的獅子一樣咆哮：“這已經超出了他的權限，周以銘只是聯邦軍部的副總參謀長，在軍銜同為上將的前提下，他沒有資格，也無權對艦隊司令的任命指手畫腳。”

傑拉爾德平靜的臉上掠過一絲怒意。無論憤怒與否，他都必須承認，莫格雷說的的確是事實——按照聯邦法律：只有總參謀長，或者大將級別的人物，才擁有對各個艦隊指揮官的職務任免權限。為了防止古老地球時代的軍閥專權現象再次重演，聯邦軍部專門組成了由副總後勤部長、副總參謀長、副軍令部長三人共同執掌的決策小組。所有職位均不設置正職，限制了其中某一個人擅自獨大。至於比上將級別更高的大將和元帥軍銜……自從幾百年前那批戰功赫赫的老人病逝後，聯邦軍部和議會就再也沒有批準過類似的軍銜晉升。

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，可對於遏制軍方某一個人的權勢膨脹，卻非常管用。由於軍銜和職權無法獲得絕對優勢，相關命令和人事任免，就必須通過三人決策小組或者軍部大會。但由此帶來的負面效果也同樣明顯——軍部無法對戰局進行直觀控制，只能依靠各個艦隊司令官對獨立戰局負責。這就造成設置的邊境地帶的艦隊可以單方面操縱戰鬥進程，而軍部只能通過後勤和物資等方面，對獲得極大權限的司令官進行遏制。

“你說的不對。真正有罪的人，是你！是你們——”

不知道為什麽，傑拉爾德感覺自己握槍的手有些顫抖，一股無比狂躁，如同地獄烈焰般的怒火，正從心底深處猛然爆發，在胸腔裏來回翻騰。他努力睜大雙眼，牢牢盯住正與自己對視的莫格雷上將，發出雷鳴般的狂吼：“整整十個聯邦甲級艦隊，五個乙級艦隊，多達近千萬艘戰艦，卻成為一小撮人爭權奪利的工具……不錯，尊敬的莫格雷上將，我承認你的確戰功卓著。十多年前，當我還是一名士官學校進修生的時候，就對你在蛇夫星座AGJH69號宙域的那些戰果無比崇拜。以區區五千艘重巡洋艦殲滅兩萬艘泛聯合艦隊；在隕石地帶設置埋伏合圍；兩天時間連續攻占三顆要塞星球……你曾經是我心目中不折不扣的戰神。為了你，我曾經與其他反對者無數次辯論，甚至怒言相向，最後演變成暴力沖突。我被整整關了半個月禁閉，但我不後悔，我覺得自己是在維護正義，是在為了聯邦精英搖旗吶喊。而且，我並不孤獨，我不是一個人，還有很多，有成百上千的軍事進修生都和我抱有相同的理念。在那個時候，你就是我們的最高信仰，是我們的人生目標，是我們堅定信念，走向理想和輝煌的最清楚道標——”

“如果不是軍政治部的一名老上尉，我可能永遠也不會想到，自己最尊敬的人物，竟然是擅自專權，為了權力不擇手段的獨裁者。這可不是沒有根據的指責，肯維斯星球、安赫爾馬拉赫迪、尼維爾，還有兩年前剛剛被列為無開采價值的HV910號星球……這些星球的守備官都是你的人，都是你的親信。每一顆星球上都藏匿了數量驚人的戰艦。少則兩、三萬，多則五萬以上，甚至更多。這些戰艦都是最新型的重巡洋艦和重戰列艦，它們足以編成一個加強型的乙級艦隊，可是在聯邦軍後勤總部和艦隊規劃表上，卻找不到它們存在的任何跡象……將軍，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幹什麽？或者你覺得權力受限是一種侮辱，或者你認為應該得到更高軍銜和更多的補給物資。但是……但是你知道嗎？從我得知這一切，不，是最初知道你藏匿戰艦和人員的時候，那尊曾經在我腦海中占據絕對重要地位的戰神，已經轟然坍塌，永遠不覆存在了。”

莫格雷上將面色漲紅，他怒睜著眼睛，惡狠狠地註視著站在對面的傑拉爾德。他驚訝地看到——在這個粗豪魁梧如同野蠻人的步兵少將眼裏，竟然滾動著渾濁的淚水。他的面部肌肉正因為哭泣而扭曲，厚厚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顫抖，被牙齒緊緊咬合的口腔深處，正在發出痛苦無比的嗚咽。

“你摧毀了我的信念，你奪走了我心目中最光輝高大的部分。總長閣下說得一點兒不錯——你，有罪！你叛國——”

突然，傑拉爾德像瘋了一樣猙獰嘶吼，他狠狠扣動扳機，將所有子彈在幾秒鐘內全部射出，準確命中莫格雷上將的雙臂和雙腿。慘叫、哀嚎、彈頭爆裂和桌椅歪倒的碰撞摻雜在一起，空氣中只彌漫著嗆鼻的火藥味，還有濃密得近乎凝固的悲痛。

槍聲，撕裂了房間裏平靜，也引起走廊上士兵們的註意。幾下粗暴猛烈的撞擊之後，沈重的房門從外面被強行破開，幾名荷槍實彈的聯邦裝甲步兵蜂擁而入。當他們看清楚房間裏的場景後，卻沒有人說話，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滿面淚痕的傑拉爾德，又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。

這些士兵胸前的徽章表明，他們隸屬於一百七十八師。這也意味著，第六艦隊指揮中心已經被徹底攻占，從某種意義上看，這裏的管轄權將重歸於聯邦軍令總部。

莫格雷上將在地板上拼命地翻滾著，用盡全身的力氣在拼命慘號。就在旁邊的血泊裏，他的一截小腿和兩只斷手靜靜地躺在地上，指端偶爾還會在尚未失去活力的神經作用下，微微抽動一下。它們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主人身上，而是像棄物一般，成為腐爛後發臭的垃圾。

傑拉爾德走到將軍身邊，慢慢蹲下，俯視著這個曾經在地球聯邦軍史上留下過重重一筆的老人。

“我……我一直以為，實力，才是絕對權力的唯一存在形式。卻……卻沒有想到，竟然會敗在區區一名政治軍官的手裏。不得不承認……周……周以銘，他在控制人心和蠱惑思維方面，的確很有一套。”

子彈沒有在莫格雷身上造成致命傷，鮮血卻不斷地從四肢斷口噴湧出來，越來越多……他努力看了一眼蹲在旁邊的傑拉爾德，艱難地笑了笑，說：“我，我知道，在這個世界上，還有很多像你一樣的年輕人。他們都……都曾經為了自己的夢想奮鬥、拼搏。可是……可這個世界，就是這個樣子。從地球，地球時代起，就從未改變過。權力……還有榮譽，的確會讓人迷失自我，沈醉於權力。哈哈哈哈……你以為，周以銘就真正幹凈嗎？他……他……他甚至，甚至比我還要骯臟，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緣故，S12要塞戰役根本不會是那種結果。我……我不過是私自藏匿戰艦，而他……他卻親手葬送了數十萬名聯邦軍人的生命。他，他根本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軍人，不過是……是披著軍人外衣的政客。你……你……你們，都被欺騙了——”

最後一句話，耗費了莫格雷上將的大部分力氣。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，血沫不斷從嘴角湧出。傑拉爾德從口袋裏取出一塊幹凈的手帕，面無表情地為他拭去嘴裏的血。

“你的話，不完全對。”

傑拉爾德註視了將軍幾秒鐘，淡淡地說：“所有這些，我都知道，也都很清楚。”

莫格雷上將猛然睜大雙眼，難以置信地問：“那……那麽你……”

“每件事情，都需要有人去做。”

傑拉爾德面色平靜，眼瞳深處卻隱隱透露出一絲痛苦和悲哀：“一旦選定方向，我們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，也不可能決定未來的路。理想與現實之間永遠都存在著差距，甚至是最激烈的碰撞。你是這樣，我……也不例外。”

這樣的答案，完全出乎莫格雷上將意料之外。他用力地喘息著，生命的跡象卻隨著血液大量流失越來越稀薄。他感覺很冷，眼前的景象也越來越模糊，最後，他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，一把抓住傑拉爾德的手，像鐵鉗一樣緊緊摳住，用肺部所剩不多的空氣，以及最後一絲殘存的活力，含糊不清地說：“我……我們……都是罪人！”

……

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。

新金星、蒼天之怒、冥王星D、新海王星……所有邊境地帶駐有聯邦艦隊的要塞星球，都在同一時間遭到友軍進攻。這些部隊均來自於首都星，都是按照軍部命令，與目標所在區域進行換防的地面裝甲部隊。猝不及防之下，各艦隊指揮小心根本無法進行防禦。偶爾有幾名見勢不妙的軍官拼死發出求救信號，電波也被臨時設置在星球外圍的強力幹擾器阻斷……至下午六點三十分左右，包括新木星在內的六個艦隊駐防區，已經全部投降。

聯邦軍總部的手段，其實說不上有多麽高明。這不過是利用慣性思維設置的概念誤區。雖然艦隊司令官對聯邦軍部抱有戒心，也將心腹人員委任為各部門主官，並且統領各個分艦隊。他們都相信駐防區域是己方勢力的核心地帶，在擁有重兵和絕對控制力的情況下，能夠對任何突發情況進行處理。正因為如此，艦隊司令官們的防禦心態，主要針對於來自軍部的權力削弱，卻誰也沒有想到，對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，而是以已經成為慣例的陸軍換防作為突破，以物資調撥、人員安置、行進路線核對等正當名義為借口，順理成章見到了管理區下的各個主官，通過商談、交友等方式，在預定時間統一發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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